一块匾额的故事小说
(一)破四旧,村妇俗毁名匾
年春,天津团泊湖边的一个小村。
村头农舍的墙上用白石灰刷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肃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大幅标语。
“打家具,做零活。”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木匠,肩上背着帆布搭子,在乡间的小路上边走边吆喝:“打家具,做零活。”
一农家小院里走出一村妇冲着小木匠喊道:“小木匠,你会做餐桌吗”。
小木匠走到小院门前,村妇比划着说:“那种大的,大餐桌,会做吗?”
小木匠放下肩上的工具袋,轻松地说:“大衣柜、五斗橱都没问题,大餐桌,小活。”
“好,你进来。”村妇让小木匠进了小院,她指着靠在墙上一块深色的木板和几条方料说:“你看,这块板有一寸之厚,把它从中间咔开(山东方言,锯开),然后拼起来做桌面,用这几条方料做桌腿。你能做吗?”
小木匠上前,把鼻子凑近靠在墙上淡黄微紫的厚木板,闻了闻,回头看了看村妇,没吭。
他把木板翻过来。板上刻着“难得糊涂”四个大字,这是块匾额。他用手指轻轻地擦了一下板上凹进去大字上的浮尘,金色的光泽有点沉,但依然耀眼。他轻轻地把板翻回去,靠在墙上,用手指去抚摸匾额的背面的底边。蝇头小楷字隐约可见“胡宗儒于乾隆三十六年”。
小木匠睁大了眼睛,细细地打量着这块匾额,他往后退了一步,转向对村妇说:“大姐,这,这板不能咔!”。
村妇臼了些清水倒在脸盆里,对小木匠说:“洗洗手吧。我知道,这块板硬的像石头,一般的木匠是咔不动的。行了,我找别的木匠咔。”
“不,大姐”小木匠轻摇了一下头:“不是咔不动,是不能咔。这是祖上传世的宝贝,不能咔。”
村妇把脸盆放在小木匠面前:“你是吃河水长大的吧,管得真宽。这是我家祖上传下的,咔不咔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小木匠看了看脸盆里的水,又把双手抬起来放在眼前,接着,他像今天的追星族握了偶像明星的手一样,恨不得三天不洗手,他把双手轻轻地握在一起,眼睁盯着手看了看,又抬眼盯着匾额,呆呆地站在那里。
(二)违祖训,木匠动了心机
小木匠是河北衡水人,姓汪,单字名正。年生人,属狗。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年饥荒刚过,家里吃饭紧,汪正的父母和两个哥哥商量着,让比汪正大两岁的二哥汪平带着他去了与衡水接壤的山东德州,跟一个名叫鲁齐的木匠学手艺。鲁齐是当地名气很高的木匠师傅,据说,他是鲁班的第代86传人,原名张洪杰,鲁齐的师傅给学徒的弟子做了规定,学艺3年满出师,赠个匠名,徒弟的匠名有个规则,以鲁字排头,后面跟一个字是此人的籍贯简称,若是同一地方来两、三个学艺的,其中,技艺最好的就是鲁字加籍贯,其他人则在后面再加一字,多半是从他本人的名子里选一字。小木匠汪正的匠名叫鲁冀,他二哥,匠名叫鲁冀平。
鲁齐是个有文化的匠人,来学习的徒弟,都必须能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否则他是不收的。鲁齐不仅教徒弟木匠手艺,还给徒弟讲木匠的行规和做人的道理。
小木匠鲁冀和鲁冀平虽然是亲哥俩,但平时各忙各的生计,遇上大活,才是招呼兄弟一起干。鲁冀这回在天津团泊湖遇上这个村妇,着实让他为难,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只有他自己。
鲁冀遇上的这个村妇姓胡名德馨,胡德馨爷爷那辈祖,黄河泛滥,全家从山东迁至天津,她有两个哥哥胡德建、胡德伟和一个姐姐胡德悦。
第二天,天亮了,村妇胡德馨与平日一样,一手端着搪瓷脸盆,一手把盆里水撒在地上,她一边走一边撒,走到小院门口,看到了小木匠鲁冀,吃了一惊。没好气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小院门前的地上扔了许多烟头。鲁冀坐在坐在小院门外的台阶上皱着眉头,一脸的疲惫,劣质的烟,呛得他直咳嗽,他把手上的烟头扔在地上。他的眼睛盯着院里靠墙立着的匾额。
“我怕,我怕你找别人给匾咔了”劣质的烟把小木匠的嗓子抽哑了,他用力咳了几声,接着说:“大姐,你真的不能……”
胡德馨没好气地打断了鲁冀的话:“跟你说了,这是我家祖上传下的,咔不咔,管你屁事!”
鲁冀从台阶上站起来,回头又看了一眼匾额,说:“大姐,这块匾,是您祖上传世的宝贝,您可千万不能咔了,不是要餐桌吗,这样吧,我带的钱不多,我给家里捎个信,让家里把房子、地卖了,我给您买张天津最好的大餐桌。”
“你说对了,就是因为是祖上传下了,所以,我就是咔了当柴烧,也不能卖,别说是给我一张餐桌,你就是给我一座宫殿,我也不能卖给你。卖了,我对不起祖宗。”,胡德馨把搪瓷脸盆放在地上,像是生气了:“你不做就走,该干嘛干嘛去。”
鲁冀眼睛盯着匾额,没有走的意思。
胡德馨看着鲁冀痴呆呆地样子,笑子。“行,你捎信卖地卖房子吧。”
“真的,”鲁冀把他眯成缝的小眼睁的圆圆的,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大姐,你话说当真。”
“真你个头呀,”胡德馨笑道:“为了这个匾额,卖地卖房子,你值吗,你家里人住哪,他们喝西北风?”
“哈哈,你也是吃河水长大的,管得够宽呀”鲁冀认真地说:“你放心,为了这个匾额,我家里人的吃住,我师傅一定会有办法的。”
“你师傅?你师傅是谁呀,这么牛”胡德馨随意搭了句:“哦,是你师傅喜欢这老件,你是孝敬师傅的。孝敬师傅把爹妈都搭进去,你真行呀。”
“我师傅,说出来会吓着你,是山东德州名扬天下的木匠大师鲁齐”鲁冀说的扬眉吐气:“知道鲁班吗,师傅是鲁班的第86代传人。”
“越说越神了,”胡德馨笑道:“你别再说了,越说越近了,你知道吗,我爷爷说,这匾,就是鲁班传人的做的。干木匠的都说自己是鲁班的传人。”
“你别不信,我说的是真的。我师傅......”鲁冀一脸认真。
“好啦,好啦,我都跟你说过了,”胡德馨说话的口气缓和了许多:“你就是给我一个宫殿,我也不会把匾额卖给你的。卖了这个匾额,真的对不住祖宗。”
“大姐,您不卖给我,没关系的,这是您的祖传宝贝,我不能夺人所爱,您得收藏好,你要是咔了它,真是对不起祖宗”鲁冀像是在跟胡德馨聊天:“我卖地卖房买你的匾,不是为了孝敬我师傅,是因为,我觉得这匾额咔了实地是可惜啦。”
胡德馨细心地听着,眼里闪着泪花,她感觉到,这个小木匠是个憨厚的实诚人,于是压低了声音,说出了真情:“你以为我愿意把它咔了吗,真的是没办法呀,前两天,村上有户人家因为藏了块清代祖传的匾额,红卫兵砸了匾,还捆了人。这匾额,祖上一直是传给家中长子的,到我这辈,我的两个哥哥都不在了,两哥哥都没成家,我父亲没有兄弟,我们胡家没有后人了,前些年,我父亲去世时嘱咐,要我收好这匾额。这赶上破四旧,我实在没招了,真的不愿意咔了当柴烧,所以写信给在部队当兵的我家那口子,他的觉悟比我高,来信说,废物利用吧,把匾额咔开,拼成桌面,做张餐桌。唉,我是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大姐,你可真的难着我了,”鲁冀把眉毛挤成了疙瘩:“俺是鲁班正宗的真传弟子,这行规矩大着呢!”
“拉倒吧,做个木匠活,哪来的这规矩那规矩。”胡德馨虽然觉得这小木匠人挺厚道,但也不想多跟他废话。“行了,你不咔算了,我找别的木匠。”
“大姐呀,”鲁冀几乎是在恳求胡德馨:“大姐,我二舅住你家东边,走十几分钟就到了,昨晚,原打算去我二舅家住的,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去吗?”
“对呀,”胡德馨有点纳闷“你不是说晚上去你亲戚家住的吗?”
“我就是担心你找别的木匠给匾额咔了”鲁冀掸了掸被露水弄湿的衣服,接着说:“哪行没有规矩呀,守师规、守行规、守做人的规矩,可不能乱来,坏规矩是要受到惩罚的,弄不好剁手废了‘功夫’的。”
鲁冀把右手竖着做出像刀的样子,在自己的左手上剁了两下。又接着说:“大姐,这块匾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乾隆爷苦苦找了多年没找到的名匾。往大了说,这件宝贝可以说是......”
话没说完,鲁冀猛地打了几个喷嚏。
“还瞎猜?”胡德馨说话的语气平缓了许多,“你真够傻的,这么凉的天,你在这蹲了一夜。进来吧,洗把脸。”
说着,她把鲁冀让进小院,自己去屋里拎了暖瓶,拿了条毛巾,她把毛巾搭在脸盆沿上,将热水倒进脸盆里,又从水缸里臼些凉水。
“谢谢大姐,谢谢大姐。”鲁冀受宠若惊,一下子手足无措。
鲁冀,蹲下来洗脸,胡德馨伸手拿了个小竹椅坐了下来。
“唉,我难道不知道这是宝贝吗?”胡德馨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诉小木匠:“没办法呀,前两天,来了两个红卫兵,像是小头头,说有人揭发,我们家有块祖传的老匾,说那是四旧,得砸喽。我当时糊弄他们说:我们家男的人是当兵的,我们是军属,你们别胡来。红卫兵说:当兵的怎么啦,当兵的更要讲革命。老实点,把匾交出来,砸喽。唉,说不准他们那天带人来搜,那可真的麻烦,与其让他们砸了,还不如听俺当家的,咔了做个餐桌。唉,真的对不起祖宗呀。这匾额,祖上传了近三百年了,到我这给毁了。”
豆大的泪滴掉在地上,鲁冀拧干了毛巾递给了胡德馨。胡德馨接过毛巾捂在脸上,小院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鲁冀不知所措,呆呆地站着,转身走向匾额,轻轻地擦拭着匾额上的浮尘,看上去,像是个青年小伙在轻抚心爱姑娘的长发。没有一丝声响,小院静静的。
“咔了吧,不然,每天提心吊胆地,这日子怎么过呀”胡德馨起身走向灶间走去,说:“小木匠,在这吃早饭吧,我知道你们干木匠的,是吃千家饭的,你真的不愿意咔,就算了,吃了早饭再走,我煮了些糯米红枣粥,一起吃吧。”
“糯米粥,”鲁冀猛地睁大了眼,他把匾额抱在怀里,有点激动地对胡德馨说:“大姐,咔,我来咔开,给你做餐桌!”
“不会吧,”胡德馨愣住了。
“大姐,西,”鲁冀把匾额重新靠在墙上,转身问道:“大姐,哪面是西?”
胡德馨更是懵了,她抬指了指东边,说:“太阳在这儿。”
鲁冀面西而立,望了望天空,扑通跪下,咣咣咣就是三个响头,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两只胳膊伸向空中像要抓住什么:“祖师爷在上,劣徒真的是没法子了,您原谅俺吧!但凡有辙我一定会补救的,不信您就在天上望望。”
胡德馨愣愣地站在那,鲁冀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说:“咔,我给祖师爷磕过头了,就是违背祖训,我也把匾额咔了。”
“你这是咋啦,一听到糯米红枣粥,你咋像变了个人啦”胡德馨一头雾水,搞不清出了什么情况。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鲁冀从帆布包里取出一根盘得像胡琴弦一样钢丝,钢丝细的像头发丝一样,上面布满了闪闪发光的亮点,他把钢丝的两端固定在一个竹子做的弓上,鲁冀得意地向胡德馨说:“看到吗,这是专业干细活用的钢丝锯。家里有旧报纸吗,给我找几张来。”。
胡德馨搞不清他要报纸干什么,但还是进屋找了几张旧报纸递给鲁冀,说:“唉,木匠,这匾额从中间咔开拼个桌面太长了,你把这头的‘难’字给截了,剩下的板咔开,拼个桌面”。
“别呀,大姐”
鲁冀打开曲尺。匾额宽cm,高40cm,厚6cm。从“难”字截开,截下40cm,剩下宽cm,咔开后,厚为3cm,拼起来高为80cm,桌面为cm×80cm。
他把木匾放在了条凳上,稍稍用眼吊了一下线,眼看着这块匾就要一分为二了,他心疼,她也心疼!
小木匠扶着匾,咬着牙,痛苦得像要肢解自己的身体一样,开锯了!
鲁冀不愧门里出身,只见他,平铺匾料,曲尺定位,铅笔划线,左脚踩实,右腿站稳,双手握锯,随着“唰唰”的行锯声,锯末像秋后扬场时金黄色的谷子,纷纷落在事先铺在地上的旧报纸上。
大姐拿着笤帚簸箕要清扫,被鲁冀拦住:“你别处忙去,这个我有用!”原本细长的两只眼瞪圆了起来。
见他的倔劲儿上来了,她也就不再吱声,悻悻地回屋了。
把一块三尺多长(cm),一尺多宽(40cm),一寸多厚的小叶紫楠匾额,从中间咔成两片,那得需要多高的技艺多大的毅力呀!锯口稍一偏离,两片可就都废了。
两个时辰过去,匾额咔成两片,正反调个个儿,合在一起,严丝合缝!鲁冀把面上的锯末轻轻的掸在旧报纸上,接着,他拎起刨子,把刨刀调到最薄。薄薄的刨花从刨槽里挤出,像极了女人的卷发……凿眼飞出来的木屑像一只只翻飞的蝴蝶,落在了他那裸露着的古铜色的脊背上。
胡德馨站在边上看着,转眼看见被咔下的带有“难”字的匾头,她捡起来,看了看,立在地上,从木匠的布袋里取出斧头,手起斧落,“咔嚓”一声脆响,“难”字被一劈两开。
鲁冀听到响声回头一看。“唉呀,大姐,你在干什么?”面部疼的有些变形,胡德馨像是把斧子劈在他的身上一样。
胡德馨全然没有在意鲁冀万分痛苦的脸,捡起劈倒的半个“难”字,竖了起来,举斧准备再劈。
鲁冀飞步上前,迎面抓住胡德馨握斧子的双手,若是他慢一丁点,斧子就会劈在他的头上。
“你疯了?”胡德馨吓出了一身冷汗:“差一点把你的脑袋开瓢!”
“大姐”鲁冀放胡德馨手上的斧子,闭上眼睛,但泪水却从脸上往下滚。“大姐,我求您啦,这个不能咔。”
“留这个‘难’字有什么用,咔了当柴烧正好”胡德馨觉得小木匠莫名其妙,接着说:“就这个‘难’字,要是让红卫兵发现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
鲁冀像是根本没听见胡德馨说话,他捡起被咔成两块的“难”字拼在一起。
“大姐,我求您了,这个别咔”鲁冀看看拼在一起的“难”字,又看看胡德馨,一脸认真地说:“大姐,你看这样好吗,工钱,我不要了,你把这个‘难’字送我。”
“得得得”胡德馨看看傻傻的小木匠,心里觉得挺可笑的:“工钱,一个子籽不会少,这烂木头,就算是宝贝,都咔成这样啦,你想要就送你好啦。”
鲁冀把锯下锯末用旧报纸包成一小包,又把那个劈成两块的“难”字也用旧报纸包了起来。他捧在手上,看着胡德馨问道:“这个送我了?”,胡德馨呆呆地看着小木匠,点点头。
鲁冀深深地向胡德馨鞠了一躬,说:“谢谢大姐!”转身将那一小包锯末和那个“难”字装进了自己的布袋里。
餐桌打好了,鲁冀向胡德馨交代:“这个匾额是老料,不吃漆,不要用调合漆刷,去镇上买些好一点的老漆片,用温水泡开,文火细熬,等漆凉透后,再刷,漆片多买些,隔两年刷一次。”
胡德馨看着小木匠点点头,鲁冀背起装工具的布袋,转身走出小院。
刚出小院两步,鲁冀又折了回来。胡德馨还站在小院门口。
“大姐,”鲁冀望着胡德馨。“我想多问一句,你家当家的是不是姓胡。”
“瞧你那聪明劲,”胡德馨微微笑道:“你不就是看到匾额背面的落款了吗?看在你这么在意这块匾,我来跟你说说这块匾额的来历。”
“唉,好的,我正想听听”鲁冀又走回小院。
(三)研匾额,聪明难得糊涂
鲁班的传人都是有文化的工匠,鲁冀也是,师傅鲁齐除了教他做木匠活外,还教了他许多与木头有关的文化。匾额是中国独特的民俗文化精品。它把中国古老文化流传中的辞赋诗文、书法篆刻、建筑艺术融为一体,匾额不仅凝练了精湛的书法,而且蕴藏着深远的寓意。鲁冀虽是个小木匠,但他对匾额却情有独钟。他家中就收藏有不少的古代名匾,像纪晓岚的“阅薇草堂”等。
这些日子破四旧,他遇到几户人家都和胡德馨一样,宁愿咔了当柴烧,也不愿卖给他。许多明清时期的名匾,都被灶堂的火给吞噬了,真的让他很痛心。
看到胡德馨家中的匾额,特别是摸到匾额背面的落款,让鲁冀欣喜若狂。他当即就想,就是变卖了家里的房子,我也要把这匾额给买下来。想不到,这胡德馨却非得咔了它做餐桌。急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恨自己没本事保护好这块名匾,觉得自己对不起祖师爷。
无意间,胡德馨说出了五个字“糯米红枣粥”,这下可帮了鲁冀,他想到了师傅给他讲过的一段故事,他心中有了办法。虽然还是很痛心,但总比咔了当柴烧要好。
胡德馨要给他讲匾额的故事,这是他最想听的。
鲁冀又点起了劣质的香烟,但脸上没有一点愁苦,反倒有几分得意。
“其实,你猜错了,我当家的姓徐,不姓胡。”胡德馨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姓胡的,是我。”
“哦。”鲁冀像是听懂了些什么,默默地点点头。
“哎,对了,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很爱喝糯米红枣粥”胡德馨不知为什么,想到了这个岔:“我怎么说,你都不愿意咔,一说有糯米红枣粥,你立马愿意咔了。”
“哈哈,你先跟我说匾额的故事,我再告诉你”鲁冀故作神秘。
“我当家的姓徐,我姓胡,这匾额是我的祖先传下来的”胡德馨直起腰来,抬头望了望天:“说来话长,唉,到我这辈子,这匾额传承了多年了。”
乾隆年间,胡德馨祖上在朝为官,因性看不惯朝廷官吏的为官之道,辞官隐居在山东山东莱州的云峰山,有一天,59岁时任山东潍县知县的郑板桥,专程到山东莱州的云峰山观赏郑文公碑,当晚郑板桥见山间有一茅舍,便前往借宿。
郑板桥走近茅舍,闻到阵阵兰花的清香。于是吟道:“身在千山顶上头,突岩深缝妙香稠。非无脚下浮云闹,来不相知去不留。”
老翁出门相迎,他认出了眼前来人就是书、画、刻名家、潍县知县大人郑板桥,但却佯装不识:“留、留、留。山野荒凉无人登,定是仙人下凡尘,若是不嫌茅舍寒,清茶苦酒共良辰。”
郑板桥拱手施谢:“打扰,打扰,请教长老,怎么称呼?”
老翁拱手回礼:“山野之夫,人称:糊涂老人。”
老翁正是胡德馨的祖先。郑板桥见老翁儒雅飘逸,出语不俗,便有几分好感。
室内简朴整洁,书案上立着硕大的歙砚,质地细腻,镂刻精良,郑板桥十分赞赏,老翁向郑板桥提出请求,希望他能为这砚台题几个字,便于自己闲来无事,刻在砚台的背面,算是对来客的纪念。郑板桥觉得这位老者一定很有来历,于是便题写了“难得糊涂”四个大字,看看砚台很大,四个字刻上去还有空余,郑板桥又在“难得糊涂”下面提了跋“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老翁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精心把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刻在了砚台的背面。
郑板桥在给老翁题字后不久,就辞官归隐,他的字画,笔画错落有致,形乱而神不乱,体势杂而态自然。他的题跋文字用平常话讲深刻理,独抒己见,耐人寻味。郑板桥的字画可谓一字难求。老翁仙世后,家中有位在朝中做官的后生,看见了这个歙砚背后刻的字,欣喜若狂。他知道当朝乾隆皇帝非常喜欢名人字画,特别喜欢是名人题的匾额。于是,他倾其所有家当,高价购得一块当时只有建造皇宫才能准许用的小叶紫楠木匾额料。请了鲁班的传人鲁晋将歙砚背面郑板桥题的字转刻到这块小叶紫楠匾额上,并在背面落款“胡宗儒于乾隆三十六年。”
当时,朝廷上,和坤是乾隆身边一手遮天的人物,胡宗儒使了些银子,求得和坤把“难得糊涂”匾额的拓片,递给了乾隆。
当时朝中许多官员对贪得无厌的和坤已痛心疾首,不少人上折子参和坤,乾隆当时也知道和坤是个贪官,但觉得他办事还是挺有能力的,所以一直也在装糊涂。
看到和坤呈上的拓片上写着“难得糊涂”,乾隆气不打一处来:“和坤,这是在骂朕糊涂吗?”
“奴才不敢”和坤噗通跪下:“奴才不敢,是东山一县吏胡宗儒,家中收藏扬州八怪郑板桥题的匾额,想敬献皇上,先让奴才把拓片……”
“胡宗儒”乾隆把拓片扔在地上,愤怒地喝道:“你聪明,朕糊涂,你敢犯上,大逆不道!”
胡宗儒聪明反被聪明误,和坤还算厚道,派人给胡宗儒报了个信。胡宗儒连夜出逃,从此漂零江湖。一日,在黄河行船时起风,船翻了,风急浪高,那块歙砚和匾额全都沉到了河里,胡宗儒率领家人拼尽了力气,只打捞上匾额,歙砚沉到了河底。
日后,乾隆闲暇,无意中看到被扔在一边的“难得糊涂”拓片,他细细看了郑板桥题的跋“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觉得意味深长,便唤和坤:“把这块匾额找来给朕看看。”
自此,江湖上持续数十年,朝廷一直在找在找这块匾额。没人想到,这块名匾竟然变成了一张餐桌。
(四)英烈志,日月与之同辉
到胡德馨爷爷这辈,家中人丁凋零,仅有他父亲一个男儿,胡德馨的父亲叫胡忠义,他膝下有两儿两女,胡德馨老三,上有两个哥哥胡德建、胡德伟,下有一个妹妹胡德悦。
胡德馨家的堂屋墙上的镜框里有张旧照片,前排的两位老人是胡德馨的爷爷奶奶,爷爷身边站着的小姑娘是刚满两岁的胡德馨,奶奶怀里抱着的是刚出满月的小妹妹胡德悦。后排中间是胡德馨的父母,父亲边上是大哥胡德建,二哥胡德伟站在母亲旁边。
胡德馨她指着墙上的旧照片说:“这是我们胡家最后一张全家福,这是年拍的,大哥、二哥曾在黄埔军校学习,毕业后进入昆明空军军官学校,后来从昆明空军军官学校到美国参加培训。这是他哥俩去美国前拍的。那年,大哥21岁,二哥19岁。我父亲也是军人,二哥出生后,他南征北战,二哥17岁那年,才有了我和后来的妹妹”
谁能说清楚什么是聪明,什么是糊涂,大哥二哥去黄埔军校之前都是北大数学系的高材生,日本人的侵略,激怒了这些品学兼优的学子,他们投笔从戎,去了军校。
我父亲是开始是反对两个哥哥去军校的,当年,黄埔军校的门前有付对联:“升官发财,行往他外;贪生怕死,勿入斯门。”,我父亲说:“不怕死,为国捐躯,值得称许,但谁不希望自己升官发财呀,不升官发财,哪来的好日子过。”
但我爷爷却持不同意见:“人家都打上门了,我们能坐以待毙吗,再说,你看看祖上传下来的匾额吧,若不是想升官发财,怎会落得这几百年的流离失所,做男儿,就得有这份方刚血气!”
哥俩去美国的第二年,军方传来消息:在飞行训练时,飞机失事,二哥没了。爷爷看到军方送回的遗物,当场就晕倒了。后来就没好起来,两个月后就去世了,临终前说:“是我糊涂,把孙子给葬送了。”但这时,父亲却说:“爹,您不糊涂,您的孙子是为国捐躯,光荣!”
真是祸不单行,二哥出事后,爷爷去世,爷爷去世后的第9天,家里又传来噩耗,大哥加入了陈纳德的飞虎队,在与日军空中作战时,不幸阵亡。飞机在空中被日军击中后爆炸,连一片尸骨也找不到,炸的粉碎。年,那年胡德馨才4岁,爷爷、奶奶、二哥、大哥、父亲、母亲相继离世,8口之家,一年内走了6人,4岁的胡德馨和2岁的胡德悦由,胡德馨的大姨抚养。父亲临终时交代大姨说:“胡家,一直糊里糊涂,到我这枝,走完了,家里唯一值得说道的,只有这块‘难得糊涂’匾额,找人去京城琉璃厂的文奎堂,那儿的老板曾跟我说,要把这块匾额收作他们的镇店之保,我没舍得给他。你去找他,换些钱,贴补日子。”
大姨说:“儿子没了,可以传女儿,您放心,这匾额,等德馨长大了。我一定交给她”
就这样,这块清代的“难得糊涂”名匾额,一定躺在大姨家,直到我出嫁时,大姨才把它翻了出来。
鲁冀听的入神,胡德馨起身去灶间倒了杯水,递给小木匠:“该你说说了,要不,中午在我这再喝碗糯米红枣粥。”
“哦,不,谢谢大姐。”鲁冀有点腼腆地说:“糯米红枣粥真的很好喝。但不是因为有粥喝,我就改了主意。”
“我真的没弄懂,”胡德馨还是想问个明白:“哪是为什么呢?”
“糯米红枣粥,让我想起了师傅给我讲的乾隆年间的一段故事。”
鲁班有个弟子,大概是我的太师爷那一辈的,走街串巷,四处找活,恰巧从红砖绿瓦的大院子里出来了两个妇人,要让他给咔一块匾。他问了那两个妇人,挺好的匾为什么要咔?俩妇人异口同声说是‘分家’。看了看匾,上写:中正仁和。他见有活干还不累,也就没有多想,用曲尺较量了一下,一袋烟工夫就从中间锯了开来,俩妇人满意给了些银两,他用银两买了酒肉高高兴兴回家了。
没几日衙门找上门来把他五花大绑了,说让他赔匾,他问赔多少钱,县太爷说你拿命都赔不起,那可是雍正御笔!不怕你笑话,他当时就把屎尿装在裤子里了。
原本这匾是当地一个财主花大价钱买的,财主把匾当命,那个稀罕呀,天天放在床上摸,把那块匾摸得锃亮呢。县太爷是个文化人,他知道这事后,专程来到他家,告诉财主说:“这匾额是我们县唯一的一块雍正留下的御笔,你得高悬门庭,光宗耀祖才对。”,财主按县太爷的意思,把匾额高悬正堂门庭。不料,一日,财主被土匪绑票。土匪们折腾财主半天,让他把金银珠宝都拿出来,可都拢一块儿也没见有多少,看他不老实,便发出话来要撕票。财主一看自己的命快不保了,才说了实话,那块匾才是他家最值钱的物件。
“财主的两房夫人不明就里,见老爷被绑走几天了,肯定活着是回不来了,她们便开始琢磨后路:土匪把家里抢的差不多了,争来争去的分家也分不到嘛了,一想财主喜欢那匾都胜过喜欢咱们,这匾肯定值钱,最后俩人核计着就把匾咔开了。
土匪再次来到财主家,想来取那块匾额,可没想,这匾额给咔成了两节,气急败坏地把财主的两房太太狠狠地打了一顿,也就完事了。财主被放回家后,看着被咔成两节的匾额,心中虽然很气恼,但也觉得庆幸,他去县衙找到县太爷为木匠求情,他对县太爷说:“若是这匾额没被咔开,你我就见不到这块匾,土匪肯定把它抢走了。其实,是他保住了这块匾额。我听说,这木匠是鲁班的传人,技艺超人,说不定,他有办法能把这匾修复如初。”
财主见了木匠,说:“我向县大人求情,施了不少银子,县大人说了,只要你把那匾额修复如初,他就放了你。”
木匠磕头谢恩:“多谢大人,给我三天时间,我定把匾额修复如初。”
“你那太师爷把匾额修复如初啦?”胡德馨插了句。
“是的,你知道他老人家是用什么把咔开的匾额修复的吗?”鲁冀故做神秘。
“用胶粘上呗。”胡德馨轻松地说。
“胶粘上是不可能修复如初。你再猜猜用的什么?”
“哦,我知道了,是糯米,对不对。”胡德馨满脸得意。
“算你猜着了,我们祖传的一种专门修复老件木器的粘合剂,主要成份就是糯米。”鲁冀一付揭密的神情:“你一说糯米红枣粥,提醒了我。”
“啊,不会吧”胡德馨走近餐桌:“你是打算,将来......”
“是的,你家的这块匾额,是传承了几百年前文化宝贝,咔了它,真的是罪过,但不咔,可能真的保不住,我看这破四旧,也就是一阵风,”鲁冀指了指布袋,接着说:“这锯末,还有被你劈开的匾头,我替你保存。我对祖师爷发誓,这匾额是我咔的,有朝一日,我一定把它修复如初。”
(五)兴国学,津门重现名匾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年前后,鲁冀带上二十多年前,咔匾额留下的锯末和匾头,来到了在天津团泊湖。多方打听后得知,胡家的大女儿,随军去了宁波,小女儿现在定居美国。当地人说,大女儿搬家时,部队来了辆卡车,装车时,她让人把一张餐桌裹的严严实实的,说那是祖上留下来的。
又过了10年,年初春,鲁冀无意中在天津《老年报》读到一篇文章《我家的餐桌》。
文章开头写到:“我说我家的餐桌是30多年前打的,有人不信,我说这餐桌的木料是多年前的小叶紫楠,更是没人信。但,这却是真的。”
“是她,就是她”鲁冀通过报社找到了胡德馨。
胡德馨爱人徐进复员后,两人回到了原籍,天津团泊湖。
团泊湖位于天津市静海县东部,与大邱庄接壤,因清乾隆皇帝常来此游历,又称乾隆湖。湖区碧水粼洵、环境幽静,天鹅、鸳鸯、白鹭等60余种珍禽候鸟在此栖息。现在,这里已被规划为天津4A级风景区。
徐进也是书香门第,在部队就是做文职的,他对中国的碑文很有研究,回乡后,参与到团泊湖的规划和开发项目中,他提议的“海河碑林博物馆”获风景区管委会批准,正在积极筹建。
刚流行提密码箱那阵子,鲁冀就买了只大号的密码箱,他每次外出,总会提着。箱里装的,除了谁也不得碰的宝贝——“难得糊涂”的“难”字和那小包锯末之外,还有几个装着粉末的塑料袋。
这天,鲁冀开车来到团泊湖,车子在“海河碑林博物馆”筹备处门前停下。
鲁冀提着密码箱,走进一间办公室。
“您好,”鲁冀客气地向坐在办公桌前的负责人寻问道:“请问,团泊湖风景区有位叫胡德馨的女士吗?”
“您是?”这位负责人,正是徐进。
“我是个木匠,”鲁冀,拿出了那张天津《老年报》有点激动地说:“30多年前,这桌子,就是我打的。”
“唉呀,我们盼了几十年,终于把您盼到了。”徐进,伸出手来:“我是胡德馨的爱人徐进。”
“太好了!”鲁冀紧握着徐进的手:“终于让我找到了。”
徐进把鲁冀带到一个贮藏间,室内一尘不染,仅放了一张用深墨绿绒布盖着的餐桌,鲁冀走上前去,没有揭开绒布,而是弯下腰把鼻子凑近桌面。“嗯,是它!”
餐桌,没有用一颗钉,全用的是隼卯件销扣,很快,餐桌被肢解了。
鲁冀取出密码箱中的塑料袋,把一包白色的像面粉一样的东西倒在不锈钢小盆里,对身边的胡德馨说:“猜猜这是什么,你知道的。”
胡德馨笑道:“糯米粉。”
鲁冀又开了包粉末,倒在糯米粉里:“这包是杜仲,还有两包粉末,我师傅说得保密,不能说。”
大家哈哈笑了。一个时辰过后,“难得糊涂”名匾,修复如初。
“徐老师,”鲁冀说:“您是碑林大师,我呢,对匾额有些研究,您看可否考虑一下,在‘海河碑林博物馆’的‘碑林’后面再加两字。”
“匾额”徐进兴奋地说。
“对!”鲁冀高兴地喊了出来:“我们想到一起了。”
“咔咔”胡德馨用手机把修复如初的匾额拍了下来:“我得告诉德悦,我们祖上的匾额修复如初,现在它已经成为‘海河碑林匾额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了。”
“德悦?”鲁冀问。
“还记得,我们家墙上的全家福吗,我奶奶抱着的那个,我妹妹,胡德悦。”想起了往事,胡德馨一脸凝重:“她是计算机方面的高材生,大学毕业后,一心要去美国,她在美国读研、读博,之后在硅谷工作。开始,我真的很生气,我想不明白,你不是糊涂吗,就一个姐姐在中国,你不在中国陪姐姐,去美国做什么?去年,她从硅谷辞职了,我以为,她要回国来陪我,没想到,她说,不,她不回国,她要在美国陪二哥。”
胡德馨泣不成声。徐进递上手拍。替胡德馨往下说:“德悦怕姐姐伤心,一直没有告诉我们,她去美国,是有目的的,他要找二哥,在美国学习、工作期间,她把课余、业余的时间全部花在找二哥上了。去年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布利斯堡国家军人陵园找到了二哥的墓碑。她来信告诉姐姐,她已经辞了硅谷的工作,在布利斯堡买了房子,她在美国陪着二哥。她说,大哥、爸爸妈妈、爷爷姐姐,你和姐夫在国内陪他们,虽然是飞行训练事故,但二哥也是为国捐躯,我不能让二哥一个人在呆在海外,我要在这里陪他。”
芸芸众生,到底谁聪明,谁糊涂。悬挂在“海河碑林匾额博物馆”正尝的这块传承数百年的名匾,一直在告诉世人,“难得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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